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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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霜是一个笔画复杂的汉字。苍霜的父母早变成了活死人,从没教过她什么,也就是随便一写告诉她这是她的名字。所以那天她坐在学堂的小凳子上紧张地冒汗,最后在左下角哆哆嗦嗦地写了苍相。

苍相。三四岁是不会写,五六岁是想这样写。起初她没什么想法,毕竟还小,只觉得这两个字写起来快,同学老师也明白是她,所以便一直这样写了。日子一长,有天填调查表要写真实姓名,她在白纸上写出了完整的苍霜两个字之后,埋藏于心中的那粒种子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。

苍霜意识到自己讨厌霜字的原因。娇弱,凄美,她不喜欢。或许父母曾是带着爱与祝福将她送来人世,为她起了这样嫣怜楚楚的名字,但现在也不具有任何意义了。那天晚上坐在书桌前,苍霜看着镜子里利落的短发,对自己的喜恶生出了初始的思考。

苍霜想加入男孩子们的游戏中,她喜欢踢球胜过跳皮筋,但男孩子们都不带她玩。臭小子们说,如果苍霜能弄来一个正八经的足球就让她加入球队,于是那天苍霜把自己考了满分的卷纸带回家,一推开门,父亲倒在地上。

村里的卫生所看不出所以然,只含糊地敷衍是胃病,但苍霜父母都知道这绝不是吃两颗糖片就能治好的病。那天夜里苍霜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表情。那张纸糊的鬼脸竟流出了眼泪,连她被稻草木柴糟践地皲裂双手也开始抖了。母亲借来大队的土三轮,苍霜那晚只觉得震惊,她想不到枯瘦的母亲竟能像战士一样连夜把父亲载到了镇里。

这些年来母亲从没拥抱过她,苍霜被那双太过用力的胳膊搂在臂弯,反而惊慌。那条走廊像有几千米,苍霜从母亲身上只感到巨大的恐惧传来包裹着她。在几个小时的等待过后,她看母亲一下子站起来,朝那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过去。

苍霜坐在椅子上,听见了肠癌晚期挺不过三天,还有家族性瘤什么的一个拗口词汇。但她听不懂,真正让她害怕的,是趴在地上哭泣的母亲,她看着母亲痛苦不堪在地上爬动,只能跟着嚎啕大哭。

她明白了一件事,父亲得了治不好的重病。苍霜一直在哭,直到母亲又变回那张纸糊的鬼脸,她也依旧在哭。苍霜紧抱病床上父亲的胳膊,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。父亲抬起插着管子的手摸了摸苍霜的头发,突然大声地笑了。

那笑声听不出喜感,像铁锯割在骨头上,一声一声刺耳尖利,直扎耳膜。苍霜没了眼泪,愣愣地看着父亲已经没了平时的模样,好像这间病房里只有她一个活人。苍霜害怕极了,她从没这么怕过,只能断断续续地叫着“爸爸”。

病房的窗帘被拉到一边,母亲接着打开了窗户。

“妈妈?”苍霜又叫了一声妈妈,她盯着那个饱经风霜,和年龄不符过于苍老和木讷的背影,眼看着母亲踏上窗台毫不犹豫的跳了出去,化作了一只飞鸟。

几秒钟后,六楼下传来一声闷响。

那天正午,烈阳高照。她的父亲在病床上鬼笑,母亲羽化乘空,变成了一坨烂肉。

苍霜浑身发冷,丧失知觉,但这一切都不是源于对于母亲的爱。她感受不到悲伤,在那样的童年中,她此刻能体会到的只有对于死亡的恐惧。

苍霜害怕死亡。她不想死。她想活着。

苍霜的舅舅是个好心人,在妹妹一家还没能正名的情况下收养了苍霜,让她不至于流落到孤儿院去。舅舅一家在城里做买卖,靠开杂货铺为生,生意还算不错。苍霜在亲眼目睹了祖父母惨死、母亲自杀、父亲病逝这一切后,对她充满爱与怜惜的舅舅和舅妈已经无法融化她变作石头的心脏。

触动她的是妹妹。

表妹小脸肉嘟嘟的,还有双和她三岁前一模一样的天真眼睛。苍霜摸着这张真正人类该有的脸,悲哀和激动让她溢满了泪水。她想,如果自己能正常地长大,应该也是这副样子吧。

苍霜想要保护这个孩子,像哥哥一样保护她。

“像哥哥一样”的想法不是苍霜强迫自己的枷锁,从上了初中开始,他真正明白了自己想做一个男生。苍霜开始讨厌自己发育的胸部,于是每天用布带缠上几圈,将那里裹紧;开始爱美打扮的女同学们他也不能理解,他一直把头发剪得短短的,后来干脆给自己剃成了寸头;他不喜欢买漂亮的文具,也不喜欢谈论言情小说,只想和男生们一起打篮球。

苍霜想和男生们一起打篮球。想和男孩子们玩是他从小的愿望,但他早已成了学校里出名的怪胎,连老师们也不敢多和他说上一句话。所以苍霜没想到,那天三年级的篮球队会来找二年级的他。

还是苍霜太天真,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么会认为自己人生只能悲惨下去。那天放学后,篮球队的男生们将他约到学校的体育馆,这里是他们三年级每周四用来训练的地方。老师们习惯了不去管,觉得马上要中考的好孩子们又惹不出乱子。

“把衣服脱了。”苍霜以为自己听错了,但比他高出许多的队长又重复了一边,并且解释说他们每天都是光着上身打球的,如果想加入那就也要脱掉上衣才行。苍霜看着他们一个个脱掉了上衣,犹豫过后,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校服扣子。

苍霜再次感受到了那些恶意。他们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将祖父母害死的民众,这些男生们有着和他们同等的眼睛。一张张嬉笑的厉鬼面孔在看戏,而他就是滑稽的演员,站在舞台中央供他们嬉笑……

他吐在了体育馆里。胃里翻涌作呕,让他把一天吃过的东西全部吐在了地上。无法说是否是老天怜悯的幸运,看到他呕吐,那群正在解裤子朝他走来的男生们全部退出几米,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那里,不然等待他的,是更可怕地摧残。

日落的光撒在他少女的身体上,苍霜光着身子在体育馆里坐了很久。

想了很久。

等他从地上站起来时,对世界残存的最后一缕期望化成了光束中的灰尘。

任明睿醒了。

孟然放在他头下的枕头湿透了,连同车座也洇了一片。他没有眼泪,应该说,凭他自己是流不出眼泪的,任明睿已经丧失了这种感情。

浸湿的部分,属于那位残忍杀害了八人的凶手——这是苍霜的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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